又是一个长假,好友老隗说同去他京西深山里的亲友家看看。
正是仲春时节,干旱已久的老天居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同去的老岳谓之,春雨贵如油,众人自是一番感慨,又调侃曰贵人出行必有风雨,众人又为之一乐。
要去的村子名叫王老铺,地处北京西南的深山之中,因为去那里的道路是崎岖的山路,小车无法通行,所以老隗特意准备了一辆底盘高的大面包车。
(荒僻的王老铺)
车子到了通往著名风景区十渡的张坊路口,向十渡方向而去,但是到了六渡,我们的车即与大道上的车流分开,转而向北,沿一条碎石路折向峰峦叠嶂的大山中去,只见峰回路转,山路弯曲盘旋在巨大的山峰下面,不时还穿过座座隧洞,车窗外,一侧是危崖峭壁,一侧是深涧峡谷,随着坡度越来越大,发动机的声音也越来越吃力,最后竟变成了怪吼,有的时候甚至不得不停下来重新启动才能继续前行。老隗说,要不是下雨,这条山路走起来尘土飞扬,坐车的早就成了土猴。
当那群峰变得逐渐低矮起来,天却越来越近时,老隗指着不远处山凹里散落着的几幢民居说“到了”。
王老铺村和其他许多自然村一样,近年来因为山里土地贫瘠,水源日见枯竭,甚至人畜饮水都困难,加上人畜的活动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也愈来愈严重,在政府的安排下,大多数村民已经被搬迁至山下的平原,因此所剩下的居民很少了。
我们去的这户人家是老隗的一房远亲,车刚刚停下,就看远处山路上一个小姑娘边喊边向村里飞跑过来,原来这就是我们要去的主人家的孩子,听得小姑娘嚷嚷,女主人即闻声从屋子里迎了出来,热情地大声打着招呼,“咋怎么晚?早就等着你们咧,快进屋,我还说怎么还不到,兴许是在山下吃饭咧。”
我观察了一下,整个村子的房屋皆由石块与黄土建筑而成,屋顶则是用山里出产的大块片石做瓦,各家的院墙是用碎石垒砌的,显然这里人民的生活还很艰苦。
踏进屋子里,女主人正在烧柴灶准备饭菜,屋里有些烟熏火燎的,我们被邀坐上了炕,垫着炕席的炕上叠放着多床被褥。不知是谁的爱好,墙上却居然贴着一张十大元帅的画象。
山村人家,一家来了客人,就是大家的客人,四邻都来说话,叙旧说新,主人家破旧低矮的屋子里气氛十分热闹,可是当一提到生活情况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骂了起来,原来,前些时日,因为闹“禽流感”,政府要求把所有的鸡只全部杀掉,为此政府还拨出了专款,据说是每杀一只鸡政府给20元,本来在这样的小山村里,母鸡就是村民的小银行,许多的支出全指着鸡们下的蛋来换,要把这些鸡杀掉,乡亲们怎么能不心疼。可是政府要杀,村乡干部们又紧盯着,不杀也不行,虽然心疼的难受,可也得杀。但是令村民们愤怒的是那些干部们家里的鸡不但没杀,却都打了政府给的防疫针,结果这些“干部鸡”名正言顺的可以保留了。不仅如此,他们给百姓的只是5元钱,而且就连这5元钱到现在也没有拿到。说到这些时,这些本来善良热情的山民们变得异常激动,一位老太太说,“这些坏种们,下辈子让他们托生成鸡,我非一刀一刀的剁了他的爪子不行!”另一位妇女也忿忿的说:“你说小鸡招惹谁了,杀得时候,心疼死我了。”还有一位说;“杀我的鸡的时候,我没在家,等我回来,这些挨千刀的偷着把我的小鸡们都剁了腿去领奖去了,小鸡们是生生疼死的,可是气死我了。”我不明白,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政府考核验证乡村干部们执行的如何,凭借鸡腿算数,一双鸡腿算一只鸡,可是因为各地执行标准不一致,有的地方是凭一个鸡头算数领钱,于是这些村干部们互相串换,此村缴鸡头,彼村缴鸡爪,一只鸡就成了两只,干部们不但冒领了钱,保留了自家的鸡只,还因为完成任务好(杀的鸡多证明完成任务彻底)而受到表彰。
又说到关于最近在农村中实行贫困户“低保”的问题,“低保”的标准是每月能得到一百四十多元钱。村民们纷纷说,许多真正的贫困户,甚至身带残疾、八十多岁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的老人,没有报上“低保”,而那些和干部家沾亲带故的人,三十多岁,身强力壮的甚至在外有工作的却都得到了“低保”。
对眼下农村的情况,我并不是完全不了解,但是仅仅是这样的一些事,就能搞出这许多名堂,乡村干部们的颟顸愚蠢与贪婪确实令人不知说什么好。细想想,这岂止仅仅是人的素质问题,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当一个制度的设置给人以可能的机会时,没有谁能成为圣人。当人民还不能真正的做主时,你能指望什么呢。根本问题还是制度的问题。
老隗的亲戚,这家房东是个憨厚的本地人,可他的媳妇却是四川人,泼辣能干,这位四川嫂子,快人快语,出来进去,忙里忙外,就象一阵风。她家里养着一百多只羊,两头猪,还种着十几亩地,因为男人身体较弱,她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连上树摘果子、香椿,打核桃等等杂活都是她干,中午饭桌上的各式野菜也是她下地捎带着弄回来的。她的鸡也被杀掉了,那是干部趁她不在家,逼着她老实的男人当场把鸡杀掉的。前几天她专门下了趟山,到镇子里指着干部的鼻子骂了一通,直到干部们保证几天内将该给的钱一定给她才算完。
中午饭出乎意料的丰盛,大大小小居然做出了十几样菜,女主人指着桌上介绍说:“这是我从四川老家带来的腌咸猪肉,这是刚摘的花椒叶,榆钱,柳芽,那是原先自家小鸡下的蛋,这个也是从老家带来的粉条……。”目睹乡亲们的生活还很艰难,却弄出这么多的食物供给我们,实在从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刚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让川嫂子堵了回去:“告诉你,不要说外话,你们能这么老远来,又是合甫(老隗)的朋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来我高兴,要是那些坏蛋来,想吃也不给!”她的话立刻受到其他乡亲的赞同,大家纷纷附和:“对,想吃还不给哪!”
我忽然想起一则流行的段子来,说当年老乡们当着来扫荡的日军将共产党的工作干部指认为亲人带回家,却眼睁睁的看着留下的真正的亲人被鬼子当场杀掉。(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可是如果要是现在,老乡们会说,不用太君你们搜,他们就是藏到哪,我们也把他们弄出来。话虽说过了点,但是亲眼目睹乡亲们的情绪,不能不使人感受到这里透出的强烈愤懑。
我并不知道王老铺村所在的地势究竟有多高,饭后我们信步走出村子,沿着一条小路登上村后老乡称之为大梁的峰顶,站在山巅,透过淅淅沥沥的细雨,极目远眺,但见雨雾空朦中的重重峰峦,高高低低,层层叠叠,一直到遥远的天际。环顾四周,草木葱茏,青翠欲滴,空气中散发着植物的清新气息,不时传出野禽的鸣叫,身处此地,不由使人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
稍顷,雨不知不觉的停了,远处天空中云层渐渐淡了,亮了,继而几束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穿过,散射在苍苍茫茫的山野间,一阵山风掠过,漫山遍野的草木随风摇曳,忽然觉得生命的美好和自由的可贵。
当夜很晚,宿于川嫂家烧的热炕上,山村的夜,极静。
当我们要离开王老铺时,除了川嫂一家为我们准备的各种杂粮之外,那些乡亲也不约而同的从各自家中拿来了各种山货,一对八十多岁的老人也颤颤巍巍的端来了小米和高粱,一时间竟有些应接不暇,当我们企图婉言谢绝时,乡亲们说,山里没有什么好的,多少好坏你们不要嫌,那是我们的心意,只要你们还来……。面对这些淳朴的乡亲,我又为之语塞,心情极为复杂,感激,感动,伤感,愤懑,着急,真是百感交集,难以言喻。这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一层情感,王老铺村和它所在的广大山区,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曾经是共产党八路军活动的地区,我的父亲就曾经长期在此地生活和战斗过,所以我在内心深处,对这些淳朴善良的乡亲是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的,正是他们用血汗养育了甚至用生命保护了我们的父辈。也正是因为他们,才有了今日的共和国,有了我们。而我耳闻目睹当地人民的生活与我们所在的北京,距离实在是太大了,面对这些,每一个稍有良知的人,都不能无动于衷啊。
记得我曾经开玩笑说,这里当年是我们父辈的根据地,将来或许再有一天,枪响的时候,我还回这里来。乡亲们竟异口同声说,还回来吧,有我们吃的,就饿不着你……。
我悄悄的在主人家的炕柜上留下了二百元钱,因为我知道,老隗也警告过我,主人说什么也不会收的。
车子启动了,王老铺乡亲们热情的笑容和挥着的手越来越远了,我却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